幾年前和現在的太太在歐洲自助旅行的時候,說實話兩人很難不黏在一起行動,有時候對話過多實在厭煩,我就寫日記,或在裡面抄書,比方說《安娜.卡列妮娜》。
這輩子寫過的所有日記,現在只記得那時候寫過的一句:「談論自己的人是可恥的。」(它當然來自那難忘的歌名。)常常想訴苦,就在腦子裡默念,對自己說「不可以談論自己!」它是我心中常常琢磨的準則,不過有點可惜它嚴格說起來不是道德法則。我原本想把這句話珍藏好,什麼重要時候再拿來用。
剛剛還半睡半醒的時候,看到一個年輕作家過世的消息,突然醒了,胡亂搜尋了一陣。
我前幾天又在哪裡看到,類似說「健忘是快樂的秘訣」;我覺得這話裡面有真理。第一次看到大概是人在傳記裡轉述奧黛莉赫本,特別有印象(但奧黛莉赫本有特別快樂嗎?)。可是我得承認我心裡還是覺得它隱約令人討厭,因為它暗示記性好的人在某個意義上因為沒有學到那秘訣反而是比較笨的。好吧,我總是想,雖然不能健忘可以說是少了一個妙招,那就讓我當比較笨拙不能健忘但還是快樂的人吧。
想著想著,我就想到,我不是最近常嚷嚷記性愈來愈差,讀的東西都記不住嗎?我不是才剛寫所有寫過的日記就只記得那麼一句話?這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嗎。
多年來處於這種碎言碎語的模式,我心裡有一個真實的恐懼:我怕我重複到好笑。和自己說的話矛盾就算了,是真的絕大多數人都很難避開談論自己的誘惑;但一再談論某個自己還以為很珍貴可是所有人都已經心照不宣到憋不住笑的事情,那還真好笑到可憐。
(可是人如果真的好笑到可憐,這又怎麼辦呢?我們能因為人好笑到可憐而不同情他嗎?可是如果我們對他又笑又憐,我們有用適合他的方式對他好嗎?可是好笑到可憐的人有資格要求什麼嗎?想像一個人──比方說書裡面的卡夫卡以及他的人物──知道自己做什麼事情都彆扭,所以他們有時候假裝漫不經心,有時候處心積慮要比你我正常,有時候還蓄意瘋狂。我個人從沒有讀卡夫卡流過一滴淚。)
當然,如果是像大江健三郎那樣細心刻意又倔強還六經注我式地談論、重複自己,或許就一切都沒關係了。或許這就是文學的力量吧。(但關於他我印象最深還是他媽媽。他媽媽看他書一本接一本地翻,就考他,他答不出來,他媽媽就罵:難道你讀書就是為了把它們隨便忘掉嗎?)
太太直到前幾天都還笑著問我(因為我第一次佔擂台領到一百塊太開心了):「你到什麼時候才要長大啊?」
這是說我還保持著天真嗎?那就讓我說我覺得怎麼樣算是天真。小的時候,我一直想,雖然也沒有確定的感覺但就是單純地想:有一天,我應該會認識我的偶像吧?或許會隨意聊天,甚至有點像是朋友嗎?隨著時光飛逝,人生逐漸定型,如果──我失去這個想法,或還記得這個想法卻不再覺得它重要,或者如果有一天它竟然成真我卻覺得尷尬的時候,大概我就不再那麼天真了。
可是如果──這算是附帶一提──我在它並沒有成真的現在,因為已經過了太多年開始有點老氣橫秋對一切都不太有所謂,所以說──在心裡對自己說也算──我竟然因為它沒有成真而感激命運,那我目前還是覺得這不是失去純身,而是自欺欺人。
自己評估的話,我覺得我一般說來是有慢慢少了點天真,偶爾也自欺欺人。
我喜歡這個例子,因為我小時候一直覺得自己長大之後會認識很多人。認識自己喜歡、傾慕或佩服的人,我把它想成是長大其中一個重大好處。其實我不知道我有沒有認識足夠多的人,因為後來它就不重要了(當然代表我已經長大了!)。但是後來我還是繼續著迷於想像有些很棒的人,或者讀文字就真的有共鳴的人──這些人有點少,而且為什麼我就沒有機會親眼看他們的笑和眼淚呢。還有聲音,因為,比方說,人的文字韻律和說話腔調之間常有一個美妙的對比。就像是想像人生裡的一個個註解,然後我就覺得遺憾。